向日葵
盛夏的阳光总是明媚得仿佛永远不会终结。
小野大辅这样想着，然后轻轻别开脸错开落在眼睑上的那缕阳光。巴士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偶尔带来轻微的晃动，他侧着头躲在太阳照不到的角度，若有所思地望着路旁拼命向后奔跑的农田和远处的房屋。
“和东京不太一样吧？”
神谷在旁边开口，他的视线放在窗外，眉宇间看起来还带着点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倦意。小野望着他的侧颜，自顾自在脑海里思考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老家也是差不多的乡下。
可神谷此时正好迎着刚刚那缕阳光没有看他，那些穿过漫长宇宙的细小碎片就簌簌掉进他的眼睛里，连成一条发光的河流。他们正并排坐在长途巴士后排的座位，目的地是神谷老家那边的向日葵花田……
“那个——你家的杯子放哪了？”
从厨房传来的声音突然打断小野脑内的设想，他开口回应的同时下意识从沙发上站起身，小腿却正好撞到茶几的边角，只听见“咣当”一声——这下痛得他又整个人缩起脚跌回沙发上，一边揉着小腿，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没睁开眼睛。
“怎么了？”因为正好神谷刚从厨房走出来，脚下踩的大一号的拖鞋时不时摩擦着地面，“不是说待在这儿不要乱动吗。”
神谷把手里泡好的茶水放在小野面前的茶几上，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塞进小野手里，“杯子找到了。”
被照顾着的人就闭着眼睛，稍稍颔首向自己胡乱猜测的地方致谢，然后小野抱着茶杯飞快地躺回沙发里，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这下可怎么解释才好。
小野大辅在心里想着。
他从来没去过那片花田。
小野偶尔会没来由地想向日葵花田到底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毕竟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会有这样的幻想——和那位前辈一同乘坐长途巴士朝着花田旅行——源头或许只是对方不经意的随口一提。
想到这儿小野忍不住拧着眉头、撅起嘴巴、稍微歪过头，眼睛只睁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悄咪咪地打量起坐在隔壁沙发上看杂志的神谷。关于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凭空出现在他家里，小野并不想把它描述成一个太复杂的故事：最近两天他觉得眼睛不太舒服，虽然知道只是普通的用眼过度，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去看了医生买了眼药水回来；仰面躺在沙发上滴完眼药水，在需要闭着眼睛休息几分钟的空闲，小野也说不清自己那到底该称之为恶作剧还是一时兴起，竟然拿起手机拨通了神谷的电话。
“如果我以后都看不见了怎么办？”话题聊到一半他有些开玩笑似的开口，可听到小野这样讲，神谷那边询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立马变得严肃许多。
“只是滴了眼药水还不能睁眼而已……”
小野挠挠头，正准备适时结束自己的玩笑，可没想到电话那头却传来不知道是听筒与什么摩擦出的沙沙声，让神谷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真切。
“我过去找你吧？”这位前辈突然说，“现在。”
小野大辅欺骗了来自神谷的关心。
一想到这件事小野心里就盛满了罪恶感，可当这个人就坐在自己身边，事到如今又早就没有了坦白交代的勇气。小野一边搓着手里的茶杯一边在心里自顾自地叹气，他闭着眼睛什么也做不了，又因为怕被拆穿什么也不敢说，对方给他泡好茶之后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乐趣，神谷手里的杂志换成了台本，核对台词时入神的状态让小野觉得放心了不少。
到底为什么会给神谷打电话呢？放松下来的大脑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道算不算是人类的通病。小野大辅有时候觉得，他们在一起感觉就像炎炎夏日里的冰镇汽水，干净又清澈，看上去平淡无奇，凝结出的水珠顺着玻璃瓶圆润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可稍微碰一下可那些小气泡就从玻璃瓶底部簌簌簌地冒出来，混合夏季温热的糖浆的甜味儿，搅起那些甜腻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
要不然下一次由他主动邀请对方去看向日葵好了，小野先生仰面朝天地想：那之前还要先搜一下茨城到底有没有向日葵花田……手机就放在口袋里，掏出来的前一秒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不能睁眼”的状态又只好讪讪地作罢。保持着闭眼的状态的人看上去颇有些懊恼似的转了转眼珠。向日葵的花期在夏天，可是这个季节总是过得太快了，小野感觉尤其如此，每一天都忙忙碌碌总是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就已经过了盛夏。
而此时此刻这个冬季午后的温暖阳光正顺着窗沿缓缓爬上小野的眼睑，明媚和温度像极了那段仅存在于脑海中的旅行。
“明明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的，”小野忽然开口，虚空张开的手掌握着一片带着温度的阳光，即使不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天晴，“肯定是神谷桑带来的阳光呢。”
听着自己打趣似的这样说，神谷似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一声仿佛满不在乎地回应道：
“怎么可能……”
神谷浩史是公认的晴男。
可对小野来说，他又好像他永远都抓不住的夏天。
这个人总是很招那群年轻后辈们的喜欢。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按小野自己的话说，谁让他总是做些会让后辈开心的事呢？神谷喜欢叫后辈的名字，喜欢请他们吃东西，甚至喜欢送别人礼物，“大家的神谷桑”看上去永远笑容可掬闪闪发光，可不知为何总是与小野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在那间狭窄得塞不下多少人的录音室里，与他面对面坐着的样子，笑到就快喘不过气的样子，因为突发情况皱眉的样子或是读错台词有点恼火的样子，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小野大辅总觉得自己是时候迎来最明媚的季节，却始终徘徊在夏至到来之前——
全世界都知道，这位笑起来看不见眼睛的前辈对那位合作多年的搭档还是称呼“小野君”，编着花样的提问的回答还是万年不变的“没什么特别”，偶尔前辈心情不错还能收获一句带着笑意的“不感兴趣”……他和对方的距离总显得虚无缥缈又让人毫无头绪。
后来小野在饮酒会上认真地抱怨起来，却意料之外地被一同喝酒的伙伴和其他前辈嘲笑。
“怎么了？”他有点摸不着头脑，面前的啤酒已经喝去大半，白花花地泡沫挂在杯壁上仿佛是只给这里落下的积雪。
坐在他对面的同伴扬起眉毛认真地看了小野一眼，似乎终于被他懊恼的表情逗笑了，“原来你不知道啊，”对方突然拖起长音故作神秘，“那个秘密。”
得到小野疑惑的表情酒桌上的其他人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不知是借着浅浅的醉意还是怀抱起故意捉弄的心情，这边热烈的样子甚至带起饮酒会的一段小高潮。
“真的不知道？神谷浩史的秘密？”嘈杂的人声里不知道谁在提问，小野跟着摇头又点头，可等他追问起来，这群人又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即便全世界都知道了，”举着酒杯的同伴在他旁边狠狠地拍小野的肩膀，“既然是秘密怎么可能说呢。”转眼又是一杯啤酒下肚，“到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你了。”
在每年八月下旬，花田里上万株向日葵迎着太阳竞相开放，望不到边的金黄色连接成歪歪扭扭的毛边儿地毯，天空是透亮的蓝色，耳朵里灌满蝉鸣，四周的泥土路一脚深一脚浅，手里握着将要融化的冰淇淋，一回头看到你满头大汗，低着头认真摆弄挂在脖子上相机的角度。神谷在心里想，这或许就是夏天最具像化的模样了。
不知道怎么忽然连台本都看不进去，神谷盯着外面逐渐倾斜的夕阳的影子发呆，一面回想着小野刚刚的话。竟然说自己会带来阳光，听到的时候神谷愣了一下，从进门以来头一次如此庆幸小野看不见他的反应，让自己可以放心隐藏起这一瞬间惊讶的神情。
神谷无声地笑：究竟谁才是谁的光呢。
他今天说是来照顾一下行动不便的后辈，但其实大部分时间两个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下眼睛的情况，小野模糊地回答说大概睡一觉就好了，于是前辈点点头，想了想时间也不早，打算去厨房给小野准备点吃的。
在只有小野不知道的秘密里，偶尔也会混进几场不解风情的大雨。城市里的天气变幻莫测，上午出门时还是晴天，可突然下起雨的时候就好像那朵云从天空上头翻滚着落下来，掉在地上碎成满地的积水与波纹，淋得高架桥和摩天大楼的影子都在玻璃上湿漉漉地连成一片，潮湿的录音室里小野双手插兜，望着天感慨着“要是晴天就好啦”的时候，神谷就慢悠悠地转过身，悄悄去看他棕色的眼睛——光又不一定只是阳光，又不只是代表那颗远在宇宙另一头的炙热星球；光或许是场匆匆降临的雨季，是副温柔的嗓音，是带来温暖、光明还有力量，是个人。
对神谷来说小野是他的光。
晚饭神谷简单做的咖喱，用着陌生的厨房总有点不顺手的感觉，他掀开橱柜的门却没找到合适的碗，刚想开口向坐在客厅的主人询问，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想起对方上一次匆匆起身毛手毛脚的样子，想了想还是盛出一碗尺寸有点奇怪的咖喱。可等他转身准备离开厨房，稍稍侧过头却突然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画面——
小野正背对着厨房玩手机。
神谷一瞬间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然后故意咳嗽了一声，眼看着这个人果然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慌忙间手机掉进沙发缝里，可是又没办法伸手去掏的着急样子，神谷就默不作声地端着东西走出来，照常地把食物放在小野面前，当作什么都没看见那样递给他餐具告诉他位置。
小野闭着眼被领到餐桌前的动作不知为何僵硬许多，神谷只当那是自己的错觉。然后他坐在旁边拿出手机，安静地编辑了一封邮件，按下发送键的时候，掉进沙发缝的手机同时发出了无比欢快的旋律，可震动声卡在沙发的缝隙中听上去像什么不雅的人类行为。
神谷偷偷瞄对方的表情，看到沉默的只知道往嘴里塞咖喱的小野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色，再后来那位前辈只记得自己憋笑实在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啊对了，那个只有小野大辅自己不知道的秘密。神谷心想，大概就只有等一会儿他离开后，小野自己费一番功夫把手机从沙发缝里救出来之后才能知道了。那个全世界都知道的秘密——关于他喜欢海，喜欢猫，喜欢夏天，喜欢老家那片巨大的向日葵花田，还有——
“等夏天来了，一起去旅行吧。”
向日葵代表追逐阳光。
和没有说出口的喜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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